前言
2007年,北京一家重点中学的校长在媒体面前大倒苦水。他说自己每年都会收到600多张纸条,每张都是请他办理孩子入学的事情。
这位校长将这些纸条分为三个等级,第一等是来自政府机关,第二等是教育行政部门和教科研管理部门,第三等是社会上的管理部门。
你能叫得出名字的管理部门,都在这个名单上。
这些部门,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。曾经有另外一位校长因为没有满足某单位员工子女入学的要求,被该单位揪住小辫子,难为到自己偷偷抹眼泪。
但纸条实在太多了,根本无法一一满足。做校长这么多年,他每年都要在招生期间思考怎么躲避“条子”。
他试过关手机、换手机号、玩消失,压力最大的一次,他躲去了国外,开学前才回来。
北京的名校校长有多难,可以让我们一窥北京的升学改革到底有多难。
北京小升初招生中的乱象由来已久,上个世纪九十年代,一位政策研究室的研究员在一份内部刊物发文:
条子生、关系生、票子生,在中小学学生中的比例曾逐年快速增长之势。
曾有机构统计,北京小升初入学方式竟高达15种,这其中最让校长们头疼的,就是条子生、共建生、票子生。
共建生曾是一种制度化的存在,翻开史家胡同小学、北京四中、北京八中这些名校的共建名单,哪一所学校的背后都有声名煊赫的部委、央国企。这些部委、央国企为学校提供一定数额的捐助,以此换取员工子女的入学资格。
为了解决这些问题,北京付出了很多努力。北京在1991年取消了小升初考试,到了1995年,北京小升初考试又被恢复,但没过多久又取消。
2014年,北京出台史上最严择校令,全面取消共建生。这是北京升学改革史上的一件大事,却并未开启一个新的时代。有人曾总结之后五年的北京小升初招生:
条子生大反扑。
在长达30年多年的北京小升初教育改革里,唯一不变的就是,它一直在变。
选拔
今年5月15日,央视《焦点访谈》播放了一期栏目,矛头直指北京小升初招生存在的另一顽疾。
央视记者卧底了一家培训机构的招生现场,见识到了五花八门的掐尖招生手段。
学生通过培训机构和名校联合举办的选拔考试,五年级在六年级时就能上初中。一些重点中学会悄无声息就提前展开招生,学生家长可以替孩子提交“豪华简历”,然后等待学校的神秘电话。
想要孩子的简历海洋里显得与众不同,家长可以带着孩子参加“杯赛”。希望杯打底,再去报华数、美国大联盟。
小升初考试被取消,共建生被取消,竞争残酷的小升初赛道上,一下子失去了指定货币。北京制定的新的入学方式是,就近入学。
这似乎非常公平,但各个名校很头疼。谁能保证皇城根胡同里出来的孩子,就一定是人中龙凤呢?除了条子生,名校也需要新鲜血液。
没有指定货币,那就创造一种货币,掐尖招生就此横空出世。只要证明孩子与众不同,名校就有办法提前将其收入囊中。
名校需要天才,家长的任务就是制造天才。
2013年6月,一位北京海淀区的家长带着孩子来到某培训班选拔现场,看到了让他震惊的大场面:
不算家长,现场涌进了大约8000学生。
这个培训班,名为北京人大附中拔尖创新人才早期培养基地(即“早陪班”),在所有北京家长心里,这是神一样的存在。
在海选阶段,学生先接受中科院心理所设计的智商测试,海选合格后进入人大附中“夏令营”基地,接受为期十天的培训。培训内容包括数学、物理、化学、生物、语文、英语等。
培训完要考试,根据成绩筛选后还要再参加两轮面试。
人大附早陪班每年的招生简章里都注明,面向全市在小学五年级学生中筛查鉴别超常儿童。他们会用3年到3年半的时间,完成小学六年级至初、高中的全部课程。
去年,参加人大附早陪班海选的人数约为三万人,入选人数是180人,录取率为0.6%。
麻省理工的录取率是4.8%。
人大附早陪班为代表的招生考试,显示了中国人对考试的狂热信仰,在这条赛道上,无数学生、家长厮杀得人仰马翻、精疲力竭。
北京曾数次明文叫停各种形式的奥数考试、杯赛,但类似的考试从未真正消失。在这期《焦点访谈》里,培训机构的员工透露新的奥赛形式:
参加夏令营、冬令营,去香港、澳门参加。
对醉心于鸡娃的北京家长来说,被央视曝光的招生手法其实早就是小圈子里的共识,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。
但在有心人看来,这一期的《焦点访谈》对北京的小升初升学改革意义重大。这其实是在向所有人传达信号。
4月11日,教育部印发了一份《关于开展义务教育阳光招生专项行动(2024)的通知》。这个消息,在当时并未引起广泛关注。
接下来一段时间,北京的家长们开始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。先是北京十一中、北京人大附中的网报突然停止了,北京海淀区小升初一派结果出来后,一些手里捧着市三好学生、奥数一等奖奖状的家庭,竟然没能成功上岸。
这时,大家才想起了教育部的那份通知,想起了5月15日的《焦点访谈》。大家突然意识到,这次可能是动真格的了。
和共建生一样,点招生也将成为历史。
新一轮的北京升学改革,已经开始了。
教育改革
2014年的教育改革后,北京看似消灭了条子生、共建生,但除了点招生屡禁不止,几个新生物种很快又冒了出来,让教育改革变得更加困难重重:
政策保障生、学区房。
没办法,北京很特殊,有些事情是教育部门必须考虑的。政保生代替了以前的共建生,成了名校校长们最头疼的问题。
但这个问题,恐怕不是教委和校长们能够解决的。解决不了政保生的问题,其他问题还是不在话下的。
几十年的教育改革史,就是一个不断攻坚克难的过程。砸碎了共建生制度后,学区房又成了锚定学位的民间货币,让无数家长趋之若鹜。
有人分析上一轮的房价暴涨,发现源头就是北京学区房的率先起飞。就近入学的含义家长们都懂,想要进牛小,那就拿下距离牛小最近的房子。
2015年,北京大概有16万名儿童进行了小学入学信息采集,但西城区、东城区、海淀区最好的25所小学,只能接收大概5000名学生。
学区房池子里的水,迅速就溢满了。北京西昌胡同一套11.4平米的房子,成交价530万,单价46万,全国人民对北京学区房的理解,定格在了这里。
此后几年时间里,北京教委都在为解决学位不够的难题绞尽脑汁。入学压力最极大的2020年,北京适龄入学人数首次突破了20万,学位缺口7.5万。海淀区教委为此提供的解决方案是:
塞,每个犄角旮旯都塞满学生;改,能改的房间全部改为教室;升,小学生也要爬高楼。
家长能做的,就是掏空腰包,购买顶级学区房。
教育与房子挂钩,显然背离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,也背离了教育改革的初心。北京已经为解决这个问题准备好了杀招。
2019年1月1日,海淀区教委出台政策规定,在海淀区新登记并取得房屋不动产权证书的住房用于申请入学的,通过电脑派位的方式多校划片入学。
多校划片这一记重拳打出后,学区房被绞杀了。
家长们发现,他们费劲心力购买的学区房,其实是购买了一个入学的概率,孩子有可能就近入学到牛校,也可能被派位到渣校,运气如何,全凭天定。
学区房真的降温了。
学区房被绞杀,几乎是和中国房地产市场的深度调整同时开始的。去年上半年,北京的二手房挂牌量是10万套左右,到今年上半年,这个数字激增到17万套。
价格跌得最惨烈的,就是老破小,是学区属性打折的学区房。
砸碎共建生,砸碎学区房,砸碎点招生,每次的教改,对一些家长来说都是一次灾难级打击,他们辛劳半生积累的资源、财富、知识,找不到一个稳妥的方式,可以让自己的孩子传承下去。
其实,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。
我们应该对北京北京为教育改革不断做出的努力表达敬意,每次打破枷锁,都是一次为实现教育公平付出的极致努力。
学区房
从6月份开始,沉寂、焦虑、彷徨了一年多的房地产中介,突然在一些社交媒体上重新活跃了起来。他们欢欣鼓舞地告诉买房人:
上地的二手房成交量喜人。
这是个非常保守的鼓吹,中介们甚至没有用暴涨这样的字眼。但即使如此,还是让很多人大吃一惊。
北京的二手房价格跌得有多惨,大家其实早就心里有数了。涨价肯定是胡说,成交量回升也是让人耳目一新。
这家某中介机构的置业顾问直接晒出了他们上地片区在6月份前19天的成交统计,老土数了一下:
一共21套。
这个数字确实让人惊讶。5月份,整个上地片区的总成交也就28套。而且,这21套房子的成交价均在10万左右,并非以价换量。
学区房被绞杀后,北京的二手房在去年到今年已经跌了一年多。在一片哀鸿的北京二手房市场,这可能真的是个奇迹。
上地二手房的企稳回升,直接受益于北京取消掐尖招生的行动。既然点招已经不再能顺利敲开重点中学的大门,什么样的方式才能为孩子求得一个稳妥的人生呢?
早已经对北京各个片区的学区如数家珍的家长们发现,上地对口初中有101上地实验学校、清华附中上地学校、人大附中西山分校、北京20中,六小强是比不过,但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:
不是最好,但都不差,没有坑校。
均衡,不踩坑,让上地的学区房站起来了。不止是上地,海淀的羊坊店、紫竹院,西城的德胜、月坛,成交量都有了起势的迹象。
率先挖掘出上地学区房的价值的,是海淀家长。率先知道海淀家长选择的,是房地产中介。这事本来和开发商没啥关系,但得知这个消息后,开发商们也激动了。
大家都太渴望好消息了。
北京二手房量价齐跌已经对新房形成碾压,这个时候,开发商可能比房地产中介更希望二手房能稳住价格。
政策不能托底,开发商只能寄希望于二手房市场了。而且,他们看到了北京义务教育招生政策进一步变化的可能性。
2024年4月23日,北京市教委发布《关于2024年义务教育阶段入学工作的意见》。在这份意见里,很多人都看到了一句表述:
小学入学坚持以登记入学为主,单校划片和多校划片相结合的入学方式。
去年的工作意见也有类似的表述,但文件里强调了推进“多校划片为主”入学。今年,这句话没有出现。
有朋友解释了这个变化的意义:
学区房摘掉了紧箍咒。
也是,去年北京市还在为学位不够急得焦头烂额,转眼间,北京又要为新的情况发愁了。
大家查查这几年的适龄儿童数量就知道了。